掩毕最后一话，我脑中忽然浮现这么几句： 沧溟旧事，红颜白首，青春作伴，眷情难收。 幽兰何处，香凝骨透？瑶台月下，群玉山头。 《敖丙传》陪伴了我们两年，据编剧说，它本名为“龙之子”。龙潜深渊，白头故旧，这个故事，指涉海灵，主述龙族，纠葛复杂，气势宏大。然而它明置了一条小灵珠敖丙的成长路线，又暗藏了他大哥敖甲、二哥敖乙的两条成长线。龙之子们，各自成长，互相救赎，这是故事的本质。漫画一直保持着明丽柔和的色调，这种清新和温柔让我很喜欢，代表着情谊、亲情。即便血雨腥风之时，也能在温暖底色里，看龙之子们如何奋斗、嬗变，如何诠释“兄弟”的深情内核。 现在回想，觉得灵珠投在龙族，是一种“天意”。它是一个“救赎”的前提，是必然的因果。此天意并非天庭之意，也非元始天尊之意，和截教阐教更毫不相干，它是自然之力，是自然的规律。红楼梦第二回，贾雨村谈正邪两赋，论及天地二气的去向，是一个自然过程（这话题居然由贾雨村来谈，也是极有趣的）。灵珠意外地被人掌握，然而竟又不能完全为人所掌握，投向了计划的反方向。这不是意外，而是注定的：如果没有东海龙族的正（不吃人）在先，与三海不和（吃人族），东海就不会有与人界天界友好的基础，而天庭本可善待东海一族，却因猜忌和排异，又让其一族蒙冤（龙蛋被毁，被困锁妖柱），这个无解之题，由另一个遭受不公待遇的申公豹来解（十二金仙选拔），办法就是引来天地之正气，纯化的小灵珠。在我看来，这是因势利导，必然的局面，从根子上说，这是自然本身的抉择，正如西高东低，水往东流。所以，怎会不是天意？ 当然，灵珠是天赋，自救要靠自己。敖丙身上最鲜明的是一条成长线，又藏着一条极重要的暗线，就是“治愈”。千年前，三界大战让所有族群蒙灾，一切恩怨痛苦由此而起。深渊小镇的虹，红菁，绿蔓，谷紫，尤其是虹，她被万鲨捕获后，所遭受的不断分身，撕裂被吃，本体被食物化的灾难，和敖乙的魂魄不断重组，痛苦相似；大角为女儿苟活，身为银盔军骄傲，堕落后羞愧，无人理解这个懦弱漂泊的灵魂；红菁从六牙战士的荣耀，因救人跌至罪人奴隶身份，和绿蔓相互慰籍；谷紫和恋人大成被遗城的等级制分开，迟迟不能聚首；琨，老蛮，大吉，大利，各有各的愿望。敖丙正是靠自己生理、武力、精神上的成长，来抵抗恶，扶助善，理解这一切，治愈这一切。 而最重要的治愈，是留给兄弟们的。尤其是二哥。其实，龙之子们的“治愈”和“成长”，息息相关，纠缠萦绕，根本不能分开说。我曾写过“小饼饼的人生试炼场”，没有试炼，就没有成长，没有成长，就没有治愈。哥哥们也是一样，海底三界，同样是他们的试炼场，谁也不比谁更轻松一分。 说到“治愈”，还得在于二哥自己，正如自救，一切前提都是自己。而他是有“被治愈”基础的，那正是出于对三弟的爱。他的试炼场是千年前的三界斗争，和随后地狱一般的“只求活下去”的现实。敖乙心中的那个计划，实则包含了他自己成长中对三界关系的思考：忍辱负重地活是否有意义？为什么痛苦没有任何回报？为什么一心向善会招来噩运？为何不以毒攻毒，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令我们痛苦的，全都还回去，不管是人，天庭，还是阐教！同时，也包含他对三弟的爱：不能让弟弟独自承受。而敖丙，到了生死关头，之所以他能和已思考了千年之久的二哥平等对话，正因为在狂暴之渊里，他悟到一个事实：杀戮导致杀戮，恐怖制造恐怖，恶的循环里只有恶，善的生灵被涂炭，在这个模式里没有幸福可言，因为所有人都没有自由，恶本身也被恶所束缚。 于是，两个各自成长着的兄弟，得以剖心沥肝对话。 但是，但是，为啥二哥自己没意识到敖丙所悟到的那一点呢？首先，因为他千年来守护龙城，主要看到的是锁妖阵中龙族的痛苦，和镇压海底余孽的麻烦，没去过狂暴之渊，不知道万鲨制造的遗城，也不知道虹这样的生灵的遭遇，这一切恰好被饼子看到了。其次，即使二哥看到了，因为他魂魄不全，失去一部分情感感知力，这个悲剧的现状也导致他会继续执拗于自己的“理性计划”。可是，这个悲剧又不单单是具体哪个人造成的，它是一种合力，是现实的成长之痛，再回去一遍，也没法改变。千年前，大哥敖甲跟着应龙妈游历四方，又常上岸玩，敖乙成了龙宫实际上的“大太子”，跟着敖光主持日常事务，组建银盔军，敖甲失踪后，他又主动抹掉龙的身份，分离魂魄，守护龙城，桩桩件件，都让他不可避免地滑向这个窠臼。二哥的性格最像敖光，是另一种忍辱负重。两个人的责任感都极强，一片热血，都为龙族，但是可以说，敖乙最堪怜，他几乎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他作为继承者，精神意志，都在全族和亲人身上，承受得最多，悲剧最甚。可喜的是，暗藏的敖乙的这条成长线，并没有止步于这个阶段性的悲剧，如果他真的“累了，认了，算了”，溘然逝去，结局就太不公平了，所承受过的一切，如何以爱还他？ 所幸，有人以爱还他。他爱三弟，三弟爱他，这是潜藏的解药。敖丙击败二哥，以武力为基础，兄弟之爱为灵魂，从头到脚让二哥释然了。最后，他对饼子说“也许你能找到更好的出路”，移魂入龙体，开始沉睡。这种沉睡，是一种新生。和大哥敖甲一样，后者在失忆中潜藏，等待新生。哥哥们的另一种成长开始，敖丙亦然，他要独自承担主持龙宫事务的大任，但这种承担再无误解，再无欺瞒，只有寄托和希望。我猜想，饼子随后守护龙城，将海洋维护得井井有条，这份宁静安详，不也是给大哥二哥的一种持续的治愈吗。他们的三弟，将把“恶的循环”，变为“爱的循环”。 “是兄弟就一起扛”，可以说是漫画的灵魂台词了。三兄弟又是互相影响的。敖甲对敖乙的影响很鲜明，小时候活泼天真，拉着敖乙去岸上玩，结交各界朋友，虽然二哥那时候是个冰山少年，但还是绷着脸跟着他们一起去烧烤啊，聊天啊，打陆妖啊，使用移魂术后，几乎无法做表情，于是自然而然模仿起大哥的音容笑貌。敖乙也深刻影响了敖丙。本来，冰镇陈塘关，和饼子善良的天性是相违背的，他的潜意识有两种认知在打架：一，全灭人族，有悖于善的天理；二，二哥当年说的“灭人族，灭阐教，救危亡”，未免又浮现心头，若不灭人，龙族就有灭顶之灾，这个灾却正因自己救人而起。如何面对这两条悖论？所以敖丙既坚决地执行冰镇，又于最后争斗时因内心有愧未尽全力。那时候的他，想必更能体会二哥当初的痛苦和挣扎，之后的放万龙甲亦是，前者是二压倒一，后者是一压倒二，并且升华了。 这种挣扎绝不是软弱，而是现实矛盾的真实撕扯和痛击。因为无可避免，处境真实两难，才使承受者闪耀出人性的光辉，令其魅力四射，让这种纠结光芒绽放。敖乙和敖丙为啥这么吸粉？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 最天真单纯的，倒是大哥敖甲了。最后，他为这份单纯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连自己的本来面目都没保住。我很感慨，没有永远被保护的单纯，人须要知世故才能不世故，大哥跟妈妈游历丰富，或许是被保护得太好，他只拓宽了生命的广度，没有凿出生命的深度。他在即将面临“承受两难”时，却因狂化离魂而失忆了，从而失去两个弟弟绽放人性光芒的那种高光时刻。可对他自己来说，幸运又在于失忆，正如敖乙所说“不记得也好，我就是因为记得太清楚了，这些年来就仿佛置身在沼泽里”。在小灵珠三弟没到来之前，大战之后，大哥二哥没有见面，没有互动，各自沉在沼泽里；三弟到来，如同沙沐说的“这灵珠是个变数”，变数，既是对海洋格局，也是对他们三人各自的生命深度而言，灵珠敖丙，是贯通者。 这就是天意，这就是温暖，这就是漫画清新温柔底色的来源。 维系这份温暖的，还有他们的老父母，敖光和应龙（不知道她的名字很遗憾）。东海一族真是个意识超现代的大家庭，首先龙爸和龙妈没结婚，因为龙妈生性自由，不愿被束缚，能爱人育子，却又不被约束在某种传统而窒息的家庭生活里，坚决地保持天性，自我独立；被限制在狂暴之渊底部，虽是意外导致，却是注定的，因为用魂魄维持禁制对抗水猴子，是出于对天地秩序的责任感，从这方面讲，她又是个杰出的战士。有情有爱，能力高强，责任感又爆棚，龙妈是个真女神。而敖光作为老公和父亲，一来支持老婆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二来勤勤恳恳养子，又主持大局，统摄四海，小事大事都不丢，屡遭误解，忍辱负重，不改初衷，在屹立乱局，拯救危亡中，人格独立，坚持自己的方向，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敖光亦有两难，他的不同在于，自己已经成熟，心中暗流汹涌，面上不动声色，不声不响扛着一切，最显著的外部反应，恐怕就是两声震慑龙城的龙吟，这是成年人的魅力。女神和真正的男子汉结合，养出来的娃娃们会差吗？理性和情感的熏陶，都是顶配。 所以又想说，龙子们真幸运。他们如果回头一想，会觉得自己的人生除了被试炼，还有这些顶配，再说了，痛苦折磨一旦过去，打不死自己的，都已经使自己更强大。之后，他们自己也会成为顶配，成为神话，成为图腾，真真是“瑶台月下，群玉山头”。 这如何不美好呢？ 我们这些读者也很幸运。幸运在于追的是一个以温暖和爱为基调的故事，而不是强拗到底的黑深残。温暖的深度，可以达到更深，万物的生机，都来自于正向维度；而好的黑深残故事，其实又何尝不是一种对温暖的呼唤呢？ “我于深渊里看见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