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竹子这篇文章是我从去年夏天至今见过写得最通俗易懂，内容还全面的龙科普文，所以我去问她要了授权，搬运到这边来给还没看过的小伙伴们看一看。真的涨知识，太硬核了，我看过好多好多遍。

 

        今夏大屏幕视听上最惊艳的事，莫过于敖丙的翩翩出世，除却自身的中国士子之美，君子风度，他身上还有一个显著的背景和力量美的加成，那就是中国龙的身份。

 

        为什么要强调是中国龙呢？因为目前有无数针对龙的奇谈怪论，这些人不是要把敖丙开除龙籍，就是要把龙开除中国籍，我就不一一列举了。针对这种群氓（盲）打架一样的行为思路，最好的办法是把中国龙的来龙去脉如实呈现，最后看看咱们东海龙王的儿子究竟该是个什么身份。

 

         谈到中国龙，首先应有三大关键词：

 

         一，远古，图腾，本土文化同源。

         在故乡的深处，先民的袤野上，曾有龙焉。

       它“长19.7米，宽1.8到2米，龙头、龙颈、龙体、龙鳞、龙爪、龙尾俱全，且身体前部下方有用石块堆砌的云雾之象。”

       这是1995年在辽宁查海出土的红褐色砾岩堆塑的“石龙”，距今8000年，是新石器时代之物，是辽河流域先民的杰作。它具备了现今龙形的鲜明特征，还有腾云的意象，被誉为“中华第一龙”。无独有偶，第二年在辽宁葫芦岛杨家洼，考古学家又发现了两条距今同样8000的土塑龙。这证明在仅仅能以图像思考的先民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个形态成熟的想象中的神物。它还不是一般的神物，是一个“图腾”之物。

 

                                          查海遗址中心的龙形堆石
       何谓图腾？这个词原义是“他的亲族”：相信群体起源于图腾或与图腾结合的祖先，具有共同的群体图腾名称，崇拜同一种图腾形象。对我们而言，他是龙。

 

       我们在上古时代，划分为三大部族，华夏，苗蛮，东夷，三族都有母系始祖和本部族龙图腾交感孕生后代的传说，比如黄帝在传说中就是黄龙形体，而神农氏母女“游于华阳，有神龙首，感女登于常羊，生炎帝”（《帝王世纪》），《诗经.大雅.生民》里也歌咏了此事。

       “太皞氏以龙纪，故为龙师而龙名”，太皞氏就是东夷的伏羲，颜师古注解说：“师者，长也，以龙纪其官长，故为龙师。春官为青龙，夏官为赤龙，秋官为白龙，冬官为黑龙，中官为黄龙。”伏羲对龙已如此亲近。黄帝，炎帝，伏羲，都是我们的始祖，接下来，还有尧母感赤龙而生尧。这些都合了图腾需要有祖先血缘的理念，“龙的传人”理念，就是从上古具备的雏形。

 

        从八千年前到五千年前，没有文字的时代，我们还不断地发现着属于那个时期的“原龙纹”，也就是各种动物，譬如牛，鸟，猪，鱼，鳄，蛇，它们或纹于陶罐，或雕刻于岩，或饰于墓葬，这些形象渐渐汇集为细节更丰富的龙。雕刻装饰的材料也在升级，比如红山文化的玉雕蜷龙，安徽含山县凌家滩的玉龙，距今6000年左右，特别是后者，同时显出宗教信仰在当地的显赫地位，它的形状和今天的龙非常相似。这里要说一下玉，玉石在当时已被视为神物，可以趋利避害，食之成仙，裹尸不腐，用它雕龙，可谓珠联璧合。

 

       关于蛇要补充一下，至今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中国曾有一个蛇崇拜的氏族部落，蛇从没有作为图腾物出现在本土的任何图形器物的遗迹和文字记载里。因此蛇不足以作为中国龙崇拜的起源，一来它解释不了四足，二来蛇并不是真正的水生动物。而龙生于水，身披五色，有鳞有角有爪，遨游于天，却是它固有的上古形象。龙助力古圣贤王的记载也很多，比如应龙，就协助了大禹治水。

 

        至此，头三大关键词告诉我们的是：中国龙在蒙昧时代，刚一出现就有成熟的形象，与后世成型的龙相差无几。这是很惊人的。而且它已经是被崇拜的神物，祖先的姻亲。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华夏早期的文化和龙的观念是同时起源的。

 

       何以言之在故乡深处？故乡，是由精神的细节堆砌而成的，当一切人的故乡消失后，它还可以从细节里复活。它复活之后，我们也得以再生。凭借中国龙穿越岁月长河的身影，我们得以回到那个具象的故乡，因为认识龙，也是认识我们自己。

 

       在这片故土上，关于龙，还有几个阶段要走。前五千年到前二千年的关键词：

 

       二，神秘高贵，四灵五方，司云兴雨，星宿之名，王权初兆

 

       龙的诞生远远早于文字，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各个文化层都有龙形图案，器物，都带着某种象征意味，这就在具体所指上留下了巨大的空白。到了殷商时期，甲骨文里的“龙”字，有头有角，身体蜷曲，对应着那个神圣的符号“天上的龙”，何以神圣呢？这和巫觋的活动也有关。古有巫术，神龙在天，被认为是沟通天地媒介和传递人神之间信息的使者，墓葬中发现的诸多玉龙、龙纹器物，都是祭祀的礼器。这种活动本身就充斥神秘感（想想屈原的九歌，那峨冠博带，他为了效果，还特意要在想象中加长那冠，卓尔不群之外，也有能和天地间神秘之物沟通的功能），而先民能对一对巫觋说什么呢？唯有静默，行礼，把一切交给那个能和升天潜渊的神秘使者沟通的人。

                                                 甲骨文：龙

       巫觋祭祀，也因为龙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功能，是能司雷雨。作为农耕民族，中国人对雨水的渴求是最基本的，居于大海，遨游九天，又能行雨布风的神物，是他们最好的守护神。这是龙植入人心的关键。最早的向龙占卜问雨水有无的是甲骨卜辞：“乙未卜，龙亡其雨？”

 

       道家典藏记载着“龙引魂上天”，“龙负长庚之星”，正是对上古龙上天的想象的宗教继承，在头上那片凡人不理解的渺茫之地，龙出入自如，俨然既神秘，又高贵，是上古神话中四灵之一。又有五方龙神之说，后世道家将其整理为“东方青帝青龙王，南方赤帝赤龙王，西方白帝白龙王，北方黑帝黑龙王，中央黄帝黄龙王”，身披五色，行云布雨。

 

       龙乃天上之物，自然有天上具体的东西来对应。二十八宿里的苍龙列宿，是角、亢、氐、房、心、尾、箕，易经里的潜龙勿用，见龙在田，惕龙乾乾，跃龙在渊，飞龙在天，亢龙有悔，哲学意义上既指人生的六阶段，实物意义上也正对应的天上苍龙列宿。易经中“六龙御天”，引申出的那句著名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神格和最高人格达到了完美的统一。

 

       传闻孔子用龙形容过老子：“吾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胁，予又何归老聃乎。”当然，这是庄子写的，未免给老子抬桩，但从侧面可证，圣人值得用龙誉之。

 

       高贵的伴生品，必然是王权。龙和王权的结合，比有文字记录的更早，早于秦始皇被称为“祖龙”的时期，也是文字还没产生的时候。新石器时代末期，中原部族刚刚向邦国演进之时，贵族阶级就注意到了它神秘高贵的秉性，将龙纹图饰加以垄断。属于龙山文化的陶寺文化，几个较大的墓葬，每个都有一个彩绘龙纹陶盘，此墓主是贵族阶层，很可能是王室成员，龙饰品只能这个阶层的人使用。同时，还有二里头遗址的绿松石龙形器，其拥有者也是与王室活动有关的成员，这是特权阶级刚刚形成的时代。

                                         二里头文化：绿松石龙形器

 

       殷商之后，青铜重器上已经频繁出现龙的变形纹样，比如饕餮，肥遗，夔，龙，虬。青铜重器，尤其礼器，是王室和重臣的专用品，可见龙已是王室权威的代表物。这也和巫风盛行相关，夏商周三代，政教合一，天子是代表人物，他所用的礼器和纹饰，都有象征意义。《商颂.玄鸟》：“龙旗十乘，大糦是承”，《周颂.载见》：“龙旗阳阳，和铃央央”。

 

       秦始皇被尊呼为“祖龙”，汉高祖刘邦也传闻是蛟龙托孕母体而生，汉文帝亦然，史记中写，苍龙居于薄姬腹中，诞生的刘恒。秦汉之后，帝王们都用龙来附会自己的出生，王权和龙融合的意识一直延绵不绝。到明清达到了高峰，皇家垄断了龙的一切纹饰，臣子和百姓都不得僭越。

 

       不过，上流社会有上流社会的套路，下层民众有下层民众的狂欢，在中国龙的形象传播里，半路插进来的佛教起了一个关键性作用。我把这个作用定义为中性的，因为它有好有坏，而且很难说功过相抵。

 

        前三千年到前一千年的关键词：

 

        三，印度NAGA，佛教龙王，雨水之神（建议重点阅读）

 

        印度古时有一个叫NAGA（那伽）的种族，住在印度东北阿萨密和缅甸西北部等地，距今大约是三千年左右，他们崇拜一种多头，无角无足的水蛇类想象中的怪物，头像眼镜蛇，有剧毒，喜水。这个种族的人才是真正的蛇图腾崇拜者。那伽人皈依佛教后，佛教经典中出现了以那伽命名的神物，汉译佛典里，把那伽直接翻译为“龙”。这就是印度水蛇文化进入中华地区龙概念的肇始。

 

       早期印度那伽人，不少部落和朝代都声称自己是那伽即蛇的传人:是祖先与那伽女结合而生的子孙，佛教经典里，又出现了八部众生之说，那伽能在水域为王，可以司云雨，于是将它定为其中的一种生众王者，汉译典籍里，把梵语的“那伽水域之王”译为汉语“龙王”，这又是龙王一词出现在中华地区的肇始。我个人怀疑那伽的司雨的功能，是上古时期中国龙神对中亚部分地区的影响所致，因为龙图腾要早于它四千多年。

                                         那伽：印度传说中的多头蛇

       现在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这个语义学的误区，就像把北欧蜥蜴神物怪兽dragon翻译成“龙”一样，中国龙的概念一下就受到了异域词义的冲击。而佛经对于龙和龙王的描述体系是成熟的，首先它属于八部生众，有一套熟练的修炼轮回机制，并且有一批成熟的名号，比如七头龙王，象面龙王，婆修吉龙王，得叉迦龙王，跋陀罗龙王，钵摩梯龙王等等，这些异域的水域神王进入中土，和中国龙居水中，能司云雨非常相像，所以佛教的《海龙王经》就很受中国人重视。

 

       可仅仅是相像，还没有什么融合的动力，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些蛇演变的水神王有人形，有人格特征，有子女，有家庭，有伦理完备的世俗生活。这可是很受老百姓喜欢的，有故事可讲，有具体的人物能八卦，传播起来流量非常大。

 

       隋唐之时，中国本土的龙王信仰基本形成（属于道教），虽然受佛教影响，但自有特色，龙王有宫殿有子孙，可以保佑家宅平安，有大法力，能普救世间。宋徽宗是第一个为龙王立庙祭祀的帝王，龙王庙在民间最大的功能是镇水灾，祈雨，求丰年，可见龙王首先保障的是民生。

 

      元代以后，中国龙的形象经过外来物种，外来宗教，本土信仰，本土宗教，上层社会，下层社会，这些力量错综复杂的捏塑，意识形态更加复杂。所以，一千年后的关键词是这样的：

 

       四，皇权加固，民众狂欢，戏说龙王（建议重点阅读）

 

       虽然历代帝王都在垄断龙纹，但真正杜绝皇帝之外的人使用的，还是明代以后。历代王朝的服饰基本是尚周制，所以天子的冠服都延续旧制，《尚书·益稷》所载十二章服：“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作绘，宗彝、藻、火、粉米、黼、黻，以五彩彰施于五色作服。”这个纹样一直延续到溥仪。龙纹除了在冠冕上使用，还可用于宫殿装饰，瓷器，画作。一般的器玩，百姓也不能以龙饰之。明代将爪上五个脚趾的规定为龙，四趾为蟒，蟒袍可以赐给王公大臣甚至太监，即使这不是龙的“龙”，士大夫加身也是无上的荣耀，表示位极人臣，尊贵已极。

       中国龙在明代以后，自己的形象也君王化了，四海龙王就是一方诸侯，相当于方国之王。而这个地位的具体化，还是来源于各个评书小说。说到这里又复杂了，因为佛教的影响再次浮现。实际上在佛教中，印度那伽龙王的地位并不高，因为本身八部众生地位就一般，那伽是护法，也供神佛役使，是轮回众生中的一员，前世可以为人，如有罪愆，今生修炼可为龙王。也就是说，这种龙王是可以由普通人变化而来的，和凡人无疑接近了一层。中国龙则生而为神物，与之完全不同。但既然融合了，中国龙就无形中带上了那伽的特点，在民间流行的神魔小说里，龙王除了有人格特征，它还有爵位，是朝廷命官，但并非最高级的仙吏。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对佛教在这方面的影响评价不高，它可以说是后世戏文小说将龙降格的一个重要原因。

       元明清的杂剧，小说，话本，原本是正统文人看不上的下九流，但文人自己也在偷偷写（挡不住要消遣），中国文学以诗词歌赋为上，其中诗歌和文章并称，词乃诗之余，曲乃词之余，小说则排到老鼻子后头去了。所以会出现一个奇特的现象，小说中的观念，和士大夫在庙堂上的观念颇有抵牾，这大约是专制制度下，文人找的一个另类的口子发泄。这个意识正好和底层民众相合，他们敬畏皇权，但也有叛逆之心，上层社会所重视的东西，到了下面未免被调侃起来，一传十，十传百，形成民众狂欢。

 

       龙王也算是这个调侃和发泄的渠道之一，于是在西游记、封神演义、东游记等小说里，龙王除了维持住一个仙官的品级，神力法力都不高，每个小说里的英雄人物，都能拿龙王撒气。这可以折射出一个有意思的心理，因为龙历来的崇高地位，英雄要屠龙或者折辱了它们之后，沧海横流方显本色，当现实中的皇帝将九龙壁、龙柱、龙檐、龙袍加诸自己一身时，底层民众却在狂欢，戏谑着那个员外郎一般的龙王家族。不过，此类小说一般是不能进入正经官宦之家的，公子王孙们要看只能偷着看，看后博己一笑，也就罢了。

       

       不过，戏说归戏说，龙王庙仍是广大升斗小民虔诚的祈愿之地，风调雨顺兆丰年，是民生对神灵永远的热望。这里说个小八卦，我小时候在汉口的龙王庙附近玩，那时它还是武汉市水运公司的专用码头（建国后改造的），1998年特大洪水后，市政府改造了排水系统，也还了龙王庙寺宇本来面目，今天再去，环绕之的还有个非常漂亮的扩建的龙王庙公园。且武汉至今也没有发过98年那样的大洪水。念及此，关于此庙还有个八卦：1930年，国民政府修路，拆了龙王庙和牌坊，结果1931年就发大水，汉口城整整被淹了两个月，死亡3万多人。这联系起来一看，龙神何其灵焉？

 

       总结一下，我们今天看到的龙和龙王，它们中间其实是有断层的，这个断裂处就是东汉魏晋之际，佛教传来的那个时候。中国上古的龙神崇拜，和隋唐之后的龙王信仰，本质上有区别，前者是完全本土化的思维，后者是被外来文化冲击的产物。在这个冲击过程中，本土的道教一直在试图弥合，从龙神崇拜和佛教的海龙王之说中，发展出本土的四海龙王面目，造出了自己的龙王信仰，因此全国各地的龙王庙，是道教的，而非佛教。而小说里的戏谑心理，则使本土道教努力往回拔高的龙王形象，在神坛上又跌了一跤，就形成了中国龙的复杂面目。

 

       事情到了近代，又有些变化。西洋传教士和学者们从17世纪和中国的接触中，了解到龙文化，因为它太鲜明太庞大，无处不在，尤其是天子的象征，对中国龙的印象就非常深刻，海外传播时，龙无疑成了中国人的群体代表形象。“中华龙”，“龙的传人”，就在这种内外互动的语境里再次被固化，传播得更远了。

 

       五，回归电影里的龙族和敖丙

 

       最后，龙的品种多样，让我们看看敖丙应该是哪种龙？

 

       网上看到有人说敖丙是蛟龙，这就是歪扯了。蛟龙属于亚龙，不具备龙的所有神通，古语云：蛟能发洪水，龙能兴云雨。《封神演义》中明确地写道，敖丙是行云布雨的正神。既能兴云雨，敖丙必然是正龙，绝不是蛟龙。东海里能行雨的正龙，若溯其来源，对应上古的五方龙神，就是东方青龙，就电影中给敖丙的着色来看，也应是青龙之属。

 

       青龙，也叫苍龙，可为四灵之一，也能指星宿，和白虎相对，它可比喻为一种长而虬曲的青色物，代表方位是东，左。

 

       结语：我们是龙的传人，这毋庸置疑，当今的语境中，龙依然有群体象征的最高意义。就我个人感觉，敖丙这个全新形象的横空出世，意义非常大，至少这二十年来，从来没有一个神话故事，影视作品，能引发人们对中国龙这么强烈的兴趣，哪怕一开始就只是颜值引起的呢？实际上紧跟着，敖丙的性格，命运，已经引发了无数轮讨论，为他欢喜为他忧的，甚至为他吵架的，全都因为这条三岁小龙的遭际和前途。我也没想到他的出身背景，最后会让大家去考证中国龙的源流。个人能够想到的关于龙最近大事记，还就是宫崎骏的白龙，那却是个日本龙。

 

       重新引发大家对本土龙神传说的兴趣，就是敖丙这个人物的正向效应，他在2019年这个夏天的出现，真的可以称作是一个大事记，一点也不夸张。（这也是我至今都对饼饼保持着日渐高涨的兴趣的原因之一，他的出现是真的意义非常重大，而且甚至在一开始，可能都没有人预料到过他能有这么强大的能量。）